[茶馆·老舍·新加坡③]

                 笑 声 阵 阵 · 屏 住 呼 吸

                 茶 馆 里 边 讲 《 茶 馆 》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●任宝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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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渐渐地我发现同学们听得入神了,我再引申下去讲《茶
        馆》一条纵线——清末、民初、1948年,50年的变化
        ;一条横线——《茶馆》中各色人物的命运和心态。   
          我不是文学评论家,我是演员,本性难移,讲着讲着就
        情不自禁地给同学们演一段,连讲带比划,大家听得津津有
        味了,茶乡里笑声阵阵,有时又发现大家屏住了呼吸。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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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老舍先生的名剧《茶馆》,我参加演出了400多场,远去德、法、瑞士、
加拿大、日本、香港,1986年来过新加坡,应该说,整个剧本都能倒背如流
了。然而,在新加坡的真茶馆里给青年朋友讲《茶馆》,还是头一回。这次别开
生面的讲课,使我感触良多。


到 茶 馆 来 体 验 生 活

    去年9月的一个下午,在牛车水附近一间叫“茶乡”的茶馆里,国家初级学
院高一班的20多名学生,围在茶桌前正襟危坐地认真品茶,一面听茶馆的老板
讲怎样选择茶叶、怎样烧水以及烫壶、沏茶、闻香、观色、品茶等等知识。老师
告诉我,老舍的剧本《茶馆》已经列入初级学院华文必修课,他们都读了剧本,
看了《茶馆》录像,为了深入理解剧本的内涵,所以专门到茶馆来“体验生活”
。

    望着这些青年朋友,我的心情很复杂,也很激动。我首先想到的是《茶馆》
这部剧本身的沧桑史:1957年老舍先生写完它,我们剧院于春节排演出来。
演出没多久,1958年的“大跃进”开始了,人们的热乎劲儿像着了魔似的,
下了班还建个土高炉炼钢呢,谁有闲心来剧院看你演《茶馆》!


导 演 精 益 求 精 再 加 工

    要看也得看“红字儿的戏”,北京人艺赶快停下《茶馆》,赶排配合“大跃
进”的戏:《红旗飘飘》、《巴山红浪》、《高炉火花》、《烈火红心》、《红
大院》……一大批大喊大叫的戏驰骋于舞台,而《茶馆》进了冷宫。到了196
2年,人艺的艺术家们不甘心,又把《茶馆》搬出来了,而且导演还精益求精地
再加工(结尾三个老人面对观众,各自说自己的心里话那最精彩的一段就是这次
排出来的),演了没多久,江青的亲信发话了,“文艺界要不写天,不写地,就
写解放13年”。

    当时在军队话剧团的一位老艺术家,悄悄地说:“我的老天爷!你们人艺胆
子可真够大的,现在什么气候?还敢演《茶馆》!”于是此戏又收摊了。196
6年文革风暴来了,《茶馆》被列为头号大毒草,受到“口诛笔伐”的彻底批判
。


文 革 过 去 再 搬 出 《 茶 馆 》

    理由当然再“充足”不过了!“为资本家鸣冤叫屈”啦,“给万恶的旧社会
唱挽歌”啦,“满台牛鬼蛇神群魔乱舞”啦,最“精彩”的是调到剧院的一位“
文革”领导,在全院大会上,他带着浓重的河南省口音说:“这个插关儿(茶馆
)已停(一听)名字久(就)不屎(是)好戏,大家相一相(想),好刃(人)
能上插关儿(茶馆)吗?”得!一下子被批了十年。

    “文革”过去了,1978年在纪念老舍先生的大会上,北京人艺又把《茶
馆》搬出来了。虽然纪念大会上只演了第一幕,可是大大出乎意料,观众鼓掌达
十多分钟,很多人都哭了,纷纷要求要看全剧。就这样,《茶馆》又排出来了,
几百场,场场满座。当我们第一次踏出国门,在联邦德国曼海姆市首场演出之后
,报纸的评论使我们大吃一惊,报上说:“看了这个戏,我们明白了1949年
新中国的诞生是必然的了。”我当时想,对待一出戏,西方学者和“四人帮”的
看法,为什么竟差出十万八千里?


初 院 列 入 课 程 一 举 两 得

    今天,《茶馆》竟然步入教育领域,成为高中生的较科书,而且不是在中国
,是另一个国家和青年被它吸引住。这剧本的命运不是更富有戏剧性么!

    同时,我也很佩服新加坡教育部门的专家们,把《茶馆》列入课程,实在是
一举两得:从文学作品的意义上讲,它是老舍剧作中的精萃。举个例子:扮演剧
中王利发的于是之先生,曾经认真地数过:《茶馆》第一幕有22个人说话,概
括了戊戌政变后世情,仅用了3103个字;第二幕说话的19人,字数是59
06个;第三幕说话的24个人,字数是8668个。加上大傻杨的“数来宝”
的词,整个《茶馆》字数是1万8461个。

    没有冷僻的字,没有生造的句,没有浮夸的感情描写,更没有装模作样的警
句。有的一两句台词就刻画出一个活生生的有个性的人来。老舍是以写诗的功力
来写戏,实在不愧为“语言艺术大师”(这是50年代中国文化部的赞誉)。


一 个 茶 馆 一 个 小 社 会

    另外,从认识中国历史的意义上讲,《茶馆》可以说是大开中国近代史大门
的钥匙。“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”。在这里,三教九流、五行八作,各种
人物都会出现。你可以看到清朝末年以慈禧为代表的保守派与以光绪皇帝为代表
的改良派斗争的缩影;你可以了解到帝国主义列强对孱弱的中国政府的欺凌和渗
透;可以看到旧政权的腐败,黑社会的横行,农民的破产,族人的衰弱,以及形
形色色变态行为构成的畸形社会。

    这就是从1898——1948,50年中国历史的微缩。《茶馆》是笑中
有泪,泪中有笑的历史悲剧。在世界各地的华族人中,都能引起沉思。所以我说
以它为课文可以一举两得。

    我就是在这种复杂又激动的心情驱使下,给同学们讲了《茶馆》。我讲了前
边说的历史背景啦、艺术成就啦,讲着讲着,我发现我的讲法不对。我面对坐着
的不是饱经风霜的老人,而是90年代过着无忧无虑、和平幸福生活的新加坡青
年,剧本中的乱世对他们是完全陌生的,在他们那温文尔雅、稚嫩纯真的气质中
,缺少一些老一辈人的沧桑感和忧患意识。


同 学 们 发 自 心 底 的 深 情

    后来,我改变了讲法,我从讲故事入手,比如太监为什么想取媳妇?当库兵
的二德子,为什么有一种特殊的走路姿式?我演的唐铁嘴真会算命吗?江湖上行
骗算命与真正研究《易经》的学者区别在哪里?秦二爷这个清末的新兴资本家特
点是什么?满族人养鸟、斗悉蟀的各种故事,打一个学生给五毛钱现大洋是怎么
回事?等等。

    渐渐地我发现同学们听得入神了,我再引申下去讲《茶馆》一条纵线——清
末、民初、1948年,50年的变化,一条横线——《茶馆》中各色人物的命
运和心态。我不是文学评论家,我是演员,本性难移,讲着讲着就情不自禁地给
同学们演一段,连讲带比划,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了,茶乡里笑声阵阵,有时又发
现大家屏住了呼吸。

    半个月后,我收到一本精心制造的纪念册,国初的20多位同学每人写了一
句话。他们没谈什么《茶馆》的“伟大意义”,也没说什么“深刻的主题思想”
,因为他们刚刚开始认识这部作品。他们所表达的是发自心底的深情,是认识中
华文化的强烈愿望。

    看着这纪念册上纯真的语言,我欣慰地笑了。


□ 联合早报 1993年9月28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