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茶馆·老舍·新加坡④]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老 舍 的 大 爱

               从 《 小 坡 的 生 日 》 说 起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●任宝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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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熟悉老舍的人都知道,他非常喜欢孩子。他不仅是
            疼爱自己的子女,而且喜爱所有的孩子,他不但在
            日常生活中把孩子当做亲密的朋友,而且在他的小
            说和剧本里、凡是有儿童出现,他都一丝不苟、不
            惜笔墨、把小孩子的独特性格刻划得栩栩如生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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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《骆驼祥子》里跟着爷爷拉洋车的小马儿、《茶馆》里的头上插根“草标”
被卖的小妞子,老舍虽寥寥几笔,但倾注了内心的爱和同情。然而,老舍下大功
夫并以孩子做主角的头一部作品,则是他旅居新加坡时写的长篇小说《小坡的生
日》。


居 新 六 个 月
写 《 小 坡 的 生 日 》

    我教学的时间表演艺术学院座落在滑铁炉街。有一次遛马路,忽然看见“中
国银行小坡支行”,再一打听、原来我站的地方叫“小坡”。呵小坡……我猛然
想起老舍的小说《小坡的生日》,那是1929年老舍再英国教完书,回国途中
,在新加坡住了六个月,除了在华侨中学教华文,还冒着三十多度的酷暑,创作
了这部六万多字的、专门描写南洋儿童的文学作品。

    我把书找来,重新再读。在新加坡读《小坡的生日》,那感觉和过去读它是
完全不一样的。今天的新加坡和60年前相比,无疑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但是
老舍笔下的乡土人情、纯朴民风却没有变:那马来小孩的眼睛,那印度小孩儿的
顽皮笑容、那华族小孩儿的天真伶俐……和小说中描写的一模一样。

    老舍说:“在新加坡,我虽然没工夫去看成人的活动,可是街上跑来跑去的
小孩,各种各色的小孩,是很有意思的,下课之后,立在门口,就可以看到华人
的或马来的小儿在林边或路畔玩耍……”这和我今天看到的一队队马来族、印度
族、华族小孩儿在幼稚园教师带领下,在草地上玩耍、打闹追逐,不分肤色种族
、小手儿拉着小手儿在唱歌,在转圈圈儿,这种纯真和谐的场景和60年前不是
一样么!


以 孩 子 身 分
写 出 极 好 的 作 品

    我发现我爱上了《小坡的生日》!不但如此,做为老舍先生的学生,这书引
起我许多深沉的思念。

    首先,我敬佩老舍以一个孩子的身分,用最通俗的“大白话”写出了极好的
作品。《小坡的生日》的文字无论大人、学生、平民百姓全能看得懂。这一点,
今天看来没什么神奇,可当时是1929年哪!“五四”运动刚过了没多久,林
纡、吴宓、章士钊等反对白话文,主张文学复古的人还在等机会反扑。

    而老舍不管这一套,他说:“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浅明简确,有了《
小坡的生日》我才真明白了白话的力量,我敢用最简单的话,几乎是儿童的话描
写一切了……他们给了我一点信心,就是用平民千字课的一千个字也能写出很好
的文章。我相信这个,因而越来越很‘迷惘而苍凉的沙漠般的故城哟!’这种句
子。有人批评我说我的文字缺乏书生气,太俗太贫,近于车夫走卒的俗鄙。我一
点也不以此为耻。”


体 验 孩 子 心 灵
文 字 既 通 俗 又 贴 切

    我佩服老舍在60年前的文坛论争中那种勇敢的精神和鲜明的旗帜。新加坡
中学华文教材中选了《小坡的生日》一个片断,取名为《看猴子》,仅从这一小
段,亦可看出老舍在景物描写和人物塑造上,是体验着孩子们的心灵在创作,因
此,文字既通俗又贴切。

    其次,由《小坡的生日》我想到了老舍离开新加坡不久写成的另一部以孩子
为中心的小说《牛天赐传》。这部小说写了一个刚刚出生就被遗弃的婴儿,恰好
被一对没有儿女的牛老夫妇拾到了,再一瞧,是个男孩,这可把牛老太太乐坏了
,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牛天赐——借以象征乃老天爷所赐。

    然而,小天赐并没得到人间的幸福,而是从襁褓时期就开始受压抑——他没
有自由,一切行、动、坐、卧、玩儿,都要遵照牛老太太的意志来安排。三岁以
前,他始终叫绵被捆绑得一动都不能动,他哭、闹、沉默、哭丧着脸不笑,一切
反抗办法都没能改变他的处境,由于发育畸形,天赐变得身体瘦弱、脖子细长、
外加一对“拐子腿”。

    这部小说行文流畅、语言幽默,富有喜剧色彩。然而老舍并不是拿孩子寻开
心,更不是以此取悦读者,恰恰相反,他是饱含着对儿童的爱,对旧教育方法无
比愤怒的心情来写的。老舍认为:压制儿童的天性简直就是犯罪,封建愚昧的教
育是会把儿童残害成“拐子腿”的。


儿 子 舒 乙 写
《 洒 向 人 间 的 大 爱 》

    1988年我在北京电台空中广播这部小说连播一个月,在北京听众中引起
了强烈反响。老舍的儿子舒乙先生为此写了一篇长文,题目是:《洒向人家的大
爱》。最近,新加坡丽的呼声电台把这部书的录音引进来,播出之后,反应很好
。

    应该说,老舍先生与新加坡是有缘份的,60年前,他哪会想得到他的《小
坡的生日》能列入新加坡学生的课本,他的《牛天赐传》会随着电波传至千家万
户?

    老舍先生在文革中自杀了,他临死的最后一句话是跟三岁的小孙女说:“跟
爷爷说再见!再见!”一代文学巨匠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仍然关切的是孩子;“跟
爷爷说再见!”

    这就是老舍的大爱。


□ 联合早报 1993年10月1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