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、 猴 王


    小坡忽然一迷糊,再睁眼一看,已经来到一座山。山顶上有些椰树,鸡毛〔
扌覃〕子似的,随着风儿,来回〔扌覃〕天上的灰云。

    “咕拉巴唧!”小坡喊。哎呀!好难过,怎么用力也喊不出来。好容易握着
拳头一使劲,出了一身透汗,才喊出来:“咕拉巴唧!你在那儿哪?”

    没有人答应!小坡往四下一看,什么也没有,未免心中有点发慌。这就是狼
山吧?他想:在国语教科书里念过,“狼形似犬”,而且听人说过狼的厉害;设
若出来几只似狼的东西,叫他手无寸铁,可怎么办!

    他往前走了几步,找了块大石头,坐下,“咕拉巴唧也许叫狼去了吧?!”
正这么想着,由山上的小黄土道中来了一只猴子,骑着一个长角的黑山羊,猴子
上身穿着一见钟情件白小褂,下身光着,头上扣着个小红帽盔,在羊背上扬扬得
意的,神气十足。山羊有时站住,想吃些路旁的青草,猴儿并没拿着鞭子,只由
他的尾巴自动的在羊背上一抽,山羊便赶快跑起来。

    小坡简直的看出了神。离他还有几丈远。猴儿一扳羊角,好象驶汽车的收闸
一样,山羊便纹丝不动的站住了。猴儿一手遮在眼上,身子往前弯着些,看了一
会儿,高声的叫:

    “是小坡不是呀?”

    猴儿怎么认识我呢?小坡惊异极了!莫非这是植物园?不是呀!或者是植物
园的猴子跑到这儿来了?他正这么乱猜,猴子又说了:“你是小坡不是呀?怎么
不言语呀!哑巴了是怎着?!”

    “我是小坡,你怎么知道呢?”小坡往前走了几步。

    猴儿也拉着山羊迎上来,说:“难道你听不出我的语声来?我是张秃子!”

    “张秃子?”小坡有点不信任自己的耳朵,“张秃子?”

    这时候,猴子已经离小坡很近,把山羊放在草地上,向小坡脱帽鞠躬,然后
说:“你不信哪?我真是张秃子!”

    小坡看了看猴子头上,确是头发很少,和张秃子一样。

    “坐下,坐下!咱们说会儿话!”张秃子变成猴子,似乎比从前规矩多了。

    两个坐在大石头上,小坡还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    “小坡,你干什么装傻呀?”张秃子的猴嘴张开一些,似乎是笑呢。“你莫
非把我忘了?”

    小坡只能摇了摇头。

    “你听我告诉你吧!”

    “呕!”小坡还是惊疑不定,想不起说什么好。

    张秃子把小红帽子扣在头上,在大石头上,半蹲半坐的,说:

    “有一天我到植物园去,正赶上猴王的生日。我给他些个香蕉什么的,他喜
欢的了不得。一边吃,一边问我愿意加入猴儿国不愿意。我一想:在学校里,动
不动就招先生说一顿。在家里,父亲的大手时常敲在咱的头上,打得咱越来头发
越少。这样当人,还不如当猴儿呢!可是对猴王说:我不能当普通的猴子,至少
也得来个猴王作作。你猜怎么着,猴王说:正好吗,你到狼山作王去吧。那里的
猴王是我的弟弟,——小坡,我告诉你,敢情猴王们都是亲戚,不是弟兄,便是
叔侄。——前两天他和狼山的狼王拜了盟兄弟。狼王请他去吃饭,那知狼王是个
老狡猾鬼,假装喝醉了,把我兄弟的耳朵咬下一个来,当酒菜吃了。然后他假装
发酒疯儿,跟小猴们说:‘咱们假装把猴王杀了好不好?’小猴们七手八脚的便
把我兄弟给杀了!”

    “好不公道!不体面!狼崽子们!”小坡这时候听入了神,已经慢慢忘了张
秃子变猴儿的惊异了。

    “自然是不公道哇!小坡,你看,咱们在操场后面打架多么公平!是不是?
”

    “自然是!”小坡好象已把学校忘了,听张秃子一提,非常的高兴。

    “猴王落了许多的泪,说他兄弟死得太冤枉!”

    “他不会找到狼山,去给他兄弟报仇吗?”小坡问。

    “不行啊,猴王不晓得影儿国在那里呀!他没看过电影。”

    “你一定看过电影,张秃子?”

    “自然哪,常由电影园的后墙爬进去,也不用买票!”张秃子的嘴又张得很
大,似乎是笑呢。

    “别笑啦,笑得那个难看!往下接着说吧。”此时小坡又恢复了平日和张秃
子谈话的态度。

    “猴王问他的兄弟亲戚,谁愿到狼山作王,大家都挤咕着眼儿一声不出。后
来他说,你们既都不敢去,我可要请这位先生去了!他虽不是我们的亲戚,可是
如果他敢去,我便认他作干兄弟。于是猴王和我很亲热的拉了拉手,决定请我去
作狼山的猴王。我自己呢,当然是愿意去;我父亲常这么说:秃子将来不是当王
,就作总统,至少也来个大元帅!”

    “大元帅是干什么的?”

    “大元帅?谁知道呢!”

    “不知道吗,你说?”

    “说,一定就得知道哇?反正父亲这么说,结了,完了!”

    “好啦,往下说吧!”

    “我还答应了猴王,他就给我写了一封信。”

    “他还写信?”小坡问。

    张秃子往小坡这边凑了凑,挨着小坡的耳朵根儿说:“他们当王的都不会写
字,可是他们装出多知多懂的样儿来,好叫小猴子们恭敬他们。他只在纸上画了
三个圈儿,画得一点也不圆。他对我说:你拿着这封信到狼山去,给那里的官员
人等看。他们就知道你是他们的新王了。”张秃子抓了抓脖子底下,真和猴子一
样。

    小坡笑开了。

    “你是笑我哪?”张秃子似乎是生气了:“你要晓得,我现在可是作了王。
你顶好谨慎着一点!”

    “得了,张秃子!你要不服我,咱们就打打看!你当是作了猴王,我就怕你
呢!”

    张秃子没言语,依旧东抓西挠的,猴气很深。

    小坡心里说:作王的人们全仗着吹气瞪眼儿充能干,你要知道他们的老底儿
,也是照样一脑袋顶他们一溜跟头!然后他对张秃子说:

    “得了,咱们别吵架!你作了王,我好象得恭敬你一点。可是你也别假装能
干,成心小看我!得了,说你的吧。”

    张秃子自从作王以后,确是大方多了,一想小坡说得有理,就吹了一口,把
怒气全吹出去了。“没人看着咱们,你爱怎样便怎样;当着小猴儿们,你可得恭
敬着一点;不然,我还怎叫他们怕我呢?好,我往下说呀:拿着猴王的信,我就
跑影儿国来了。”

    “打那儿进来的?”

    “从点心铺的后门进来的。”

    “喝了街上的牛奶没有?”小坡很想显显他的经验。

    “当然,喝了六杯牛奶,吃了一打点心!”

    “肚子也没疼?”小坡似乎很关心猴王的健康。

    “疼了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    “好,接着说。”

    “你要老这么插嘴,我多咱才能说完哪?”

    “反正你们当王的一天没事,随便说吧。”

    “没事?没事?”张秃子挤着眼说:“你没作过王,自然不知道哇。没事?
一天到晚全不能闲着。看那个猴子力气大一些,好淘气捣乱,咱赶紧和他认亲戚
,套交情,送礼物;等冷不防的,好咬下他一个耳朵来,把他打倒!对那些好说
话的猴儿呢,便见面打几个耳光,好叫他们看见我就打哆嗦!事情多了!没事?
你太小看作王的了!”

    “呕!”小坡没说别的,心中有些看不起猴王的人格。

    张秃子看小坡没说什么,以外是小坡佩服他了,很得意的说:

    “到了狼山,我便立在山顶上喊:猴儿国的国民听者:新王来到,出来瞧,
出来看!这一喊不要紧哪,喝!山上东西南北全呕呕的叫起来,一群跟着一群,
一群跟着一群,男女老少,老太太小妞儿,全来了!我心中未免有点害怕,他们
真要是给我个一拥而上,那还了得!我心里直念道:张秃子!张秃子!挺起胸脯
来干呀!我于是打开那封信,高声的喊:这是你们死去猴王的哥哥给我的信,请
我作你们的王!喝!他们一看纸上的圈儿,全跪下磕起头来。”

    “磕了几个?”小坡问。

    “无数!无数!叫他们磕吧,把头磕晕,岂不是不能和我打架了吗?等他们
磕了半天,我就又喊,拿王冠来!有几个年老白胡子的猴儿,〔口庶〕了一声,
就爬到椰子树上,摘下这顶红小帽来。”张秃子指了指他头上的红盔儿。

    “很象新加坡的阿拉伯人戴的小红盔儿!”小坡说。

    “阿拉伯人全是当腻了王,才到新加坡去作买卖!”

    “呕!”小坡这时候颇佩服张秃子知道这么多事情。

    “我戴上王冠,又喊:拉战马来!”

    “什么是战马呀?”

    “你没到二马路听过评书呀?张飞大战孔明的时候,就这么喊:拉战马来!
”

    “孔明?”

    “你赶明儿回新加坡的时候,到二马路听听去,就明白了。站着听,不用花
钱。”

    “呕!”小坡有点后悔:在学校里,他总看不起张秃子,不大和他来往,那
知道他心中有这么些玩艺儿呢!

    “我一喊,他们便给这个拉来了。”张秃子指着长角山羊说:“我本来是穿
着件白小褂来的,所以没跟他们要衣裳。我就戴着王冠,骑上战马,在山坡上来
回跑了三次。他们都吓得大气不出,一劲头磕头。我一看,他们都有尾巴,我没
有,怎么办呢?我就折了一根棕树叶,把叶片扯去,光留叶梗,用根麻绳拴在背
后,看着又硬又长。他们一看我有这么好的尾巴,更恭敬我了。这几天居然有把
真尾巴砍下去,为是安上棕叶梗,讨我的喜欢。你说可笑不可笑?这两天我正和
他们开会商量怎么和狼王干一干。”

    “你们会议也和学校里校长和先生的开会一样吧?”

    “差不多,不过我们会议,只许我说话,不许别人出声!”张秃子说,摇着
头非常得意。

    “你要和狼王打起来,干得过他吗?”

    “其实我们是白天出来,狼们是夜间出来,谁也遇不见谁,不会打起来。不
过,我得好歹跟他们闹一回;要不然,猴子们可就看不起我啦!作王的就是有这
个难处,非打仗,人们不佩服你!”

    “你要真和狼王开仗的时候,我可以帮助你!”小坡很亲热的说。

    “那末,你没事吗?”

    “哟!”小坡机灵的一下子,跳起来了,忽然想起咕拉巴唧:“有事!差点
忘了!我说,你看见咕拉巴唧没有?”

    “看见了,在山洞睡觉呢。”

    “这个糊涂鬼!把找老虎的事儿忘了!”

    “干什么找老虎呀?”张秃子抓着胸脯,问。

    “老虎把钩钩背去啦!”

    张秃子呕呕的笑起来。

    “你笑什么呢?”小坡看了看自己的身上,找不出可笑的地方来。

    “他找老虎去?他叫老虎把钩钩背走的!”

    “我不信!他一提钩钩便掉眼泪!再说,你怎么知道?”

    “你不信?因为你还不晓得影儿国人们的脾气。他们一天没事儿作,所以非
故意捣乱不可。他叫老虎把钩钩背去,好再去找老虎不答应。可是有一样,老虎
也许一高兴,忘了这是咕拉巴唧闹着玩呢,硬拉住钩钩不放手。”

    “我真盼着老虎变了卦,好帮着咕拉巴唧痛痛快快打一回!”小坡搓着手说
。

    “那么好啦,你跟我去看他吧。”张秃子骑上山羊,叫小坡骑在他后面,好
似两人骑的自行车。走着走着,张秃子忽然问:

    “小坡,看见小英没有?”

    “干什么呀?”

    “很想把她接作王妹,哎呀,王的妹妹该叫作什么呢?王的媳妇叫皇后,王
的儿子叫太子,妹妹呢?”

    小坡也想不起,只说了一句:“小英恨你!”

    “恨我?我作了猴王,她还能恨我?”

    小坡没说什么。

    走了半天,路上遇见许多猴子,全必恭必敬的,立在路旁,向他们行举手礼
。张秃子睬也不睬的,仰着头,一手扶着羊角,一手抓着脖子。小坡一手扶着羊
背,一手遮着嘴笑。

    过了一个山环,树木更密了。穿过树林,有一片空场,有几队小猴正在操演
;全把长尾巴围在腰间当皮带,上面挂着短刺刀。

    过了空场,又是个山坡,上面有两排猴儿兵把着个洞门。洞门上有面大纸旗
,写着两个大黑字:“秃子”。

    “到了!”张秃子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