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 上 学


    要是学校里一年到头老放假,这一年的光阴要过得多么快活,多么迅速;你
看,年假一个来月过得有多么快,还没玩耍够呢,又到开学的日子了!不知道先
生们为何这样爱教书,为什么不再放两三个月的假,难道他们不喜欢玩耍吗?那
怕再放“一”个月呢,不也比现在就上学强吗?

    小坡虽然这么想,可是他并不怕上学。他只怕妹妹哭,怕父亲生气;此外,
他什么也不怕,没有他不敢作的事儿。开学就开学啵,也跟作别的游戏一样,他
高高兴兴的预备起来。由父亲的铺中拿来七八支虫蚀掉毛,二三年没卖出去的毛
笔。父亲那里不是没有好笔,但是小坡专爱用落毛的,因为一边写字,一边摘毛
,比较的更热闹一些。还拿来一个大铜墨盒,不为装墨,是为收藏随时捡来的宝
贝——粉笔头,小干槟榔,棕枣核儿等等。

    父亲给买来了新教科书,他和妹妹一本一本的先把书中图画看了一遍。妹妹
说:这些新书不如旧的好,因为图画不那么多了。小坡叹了口气说:先生们不懂
看画,只懂看字,又有什么法儿呢?

    东西都预备好了,书袋找不到了。小坡和妹妹翻天捣洞的寻觅,连洗脸盆里
,陈妈的枕头底下都找到了,没有!最后他问小猫二喜看见了没有,二喜喵了一
声,把他领到花园里,哈哈!原来书袋在花丛里藏着呢。拿起一看,里面鼓鼓囊
囊的装着些小棉花团,半个破皮球,还有些零七八碎的;原来二喜没有地方放这
些玩艺儿,借用小坡的书袋作了百宝囊。他告诉了妹妹这件事,他们于是更加喜
爱二喜。小坡说:等父亲高兴的时候,可以请求他给买个新的书袋,就把这个旧
的送给二喜。妹妹说:简直的她和二喜一人买个书袋,都去上学也不坏。可是小
坡说:学校里有一对小白老鼠,要是二喜去了恐怕小鼠们有些性命难保!这个问
题似乎应该等有工夫时,再详加讨论。

    由家里到学校有十几分钟便走到了。学校中是早晨八点钟上课,哥哥大坡总
在七点半前后动身上学。可是小坡到六点半就走,因为妹妹每天要送他到街口,
然后他在把妹妹送回家,然后她再送他到街口,然后他再把妹妹送回来。如此互
送七八趟,看见哥哥预备好了,才恋恋不舍的把妹妹交给母亲,然后同哥哥一齐
上学。

    有的时候呢,他和妹妹在附近走一遭,去看南星,三多,和马来小妞儿们。
小坡纳闷:为什么南星们不和他在一个学校念书;要是大家成天在一块儿够多么
好!不行,大家偏偏分头去上学,只有早晚才能见面,真是件不痛快的事。还更
有不可明白的事呢:大家都是学生,可是念的书都不相同,而且上学的方法也不
一样。拿南星来说吧,他一月只上一天学。那就是说:每月一号,南星拿着学费
去交给先生,以后就不用再去,直等到第二月的一号。听说南星所入的学校里,
有一位校长,一位教员,一个听差,和一个学生——就是南星。校长,教员,听
差,和南星都在每月一号到学校来。大家到齐,听差便去摇铃,摇得很响。一听
见铃声南星便把学费交给校长。听差又摇铃,摇得很响;校长便把南星的学费分
给先生与听差。听差又摇铃,摇得很响;校长和先生便去吃饭。他们走后,南星
抢过铜铃来摇,摇得很响;痛痛快快的摇过一阵,便回家去。他第一次入学的时
候,拿着第一册国语教科书,现在上了三年的学,还是拿着第一册国语。他的父
母说:天下再找不出这样省书钱,省笔墨费的地方,所以始终不许南星改入别的
学校。校长和先生呢,也真是热心教育,始终不肯停。新加坡学校太多,招不来
学生,那不是他们的过错。小坡很想也入南星所在的学校,但是父亲不但不允所
请,还带手儿说:南星的父亲是糊涂虫!

    两个马来小姑娘的上学方法就又不同了,她们的是个马来学校。她们是每天
午前十一点钟才上学,而且到了学校,见过先生便再回家。听说:她们的学校里
不是先生教学生,是学生教先生。她们所担任的课程是“吃饭”。到十一点钟,
她们要不到学校去,给先生出主意吃什么饭,先生们便无论如何想不出主意来,
非一直饿到晚上不可!她们到了学校,见了先生,只要说:“今天是咖厘饭和炒
青菜。”说着,向先生一鞠躬。先生赶紧把这个菜单写在黑板上。等他写完,她
们便再一鞠躬,然后手拉手儿回家去。小坡也颇想入这个学校,因为他可以教给
马来先生们许多事情。但是父亲不知为何老藐视马来人,又不准小坡去!

    两个小印度是在英文学校念书。学校里有中国小孩,印度小孩等等;还有白
脸,高鼻子,蓝眼珠的美国教员,而且教员都是大姑娘。小坡时时想到:我要是
换学校啊,一定先入这个英文学校。那里有各样的小孩,多么好玩;况且有白脸
,高鼻子,蓝眼珠的教员,而且都是大姑娘!我要是在那里好好念书,先生一喜
爱我,也许她们把仙坡请去当教员;仙坡虽然没长着蓝眼珠,但是她反正是姑娘
啊!

    两个小印度上学的方法也很有趣味:他们是上一天学,休息一天的,因为他
们俩交一份儿学费,两个人倒换着上学。今天哥哥去,明天弟弟去。蓝眼珠的先
生们认不清他们谁是谁,所以也不知道。到学期考试的时候,哥哥预备英文,弟
弟就预备地理,你看这有多么省事!谁能把一大堆书都记住,就是先生们吧,不
也是有的教国语,有的教唱歌吗?可见一个人不能什么都会不是?小印度们的办
法真有道理,各人抱着一角儿,又省事,又记得清楚。小坡想:加入他披上他那
件红绸子宝贝,变成印度,再叫妹子把脸涂黑,也颇可以学学小印度们,一对一
天的上学。唉!不好办!父亲准不许他们这样办!一问父亲,父亲一定又说:“
广东人上广东学校,没有别的可说!”

    小坡要是羡慕南星们呀,可是他真可怜三多。三多是完全不上学校,每天在
家里跟着个戴大眼镜,长胡子,没有牙的糟老头子,念读写作,一天干的晚!没
有唱歌,也没有体操!顶厉害的是:书上连一张图画没有,整篇整本密密匝匝的
全是小黑字儿!也就是自己能打倒自己的三多,能忍受这个苦处;换个人哪,早
一天喊五百多次“打倒”了!不错,三多比谁都认识的字多。但是他只认识书本
上的字,一换地方,他便抓瞎了。比如你一问他街上的广告,铺户门匾上的字,
他便低声说:“这些字和书本上的不一样大,不敢说!”可怜的三多!

    小坡虽然羡慕别人的学校,可是他并不是不爱他所入的学校。那里有二百多
学生,男女都有。先生也有十来位,都能不看图就认识字。他们都很爱小坡,小
坡也很爱他们。小坡尤其爱他本级的主任先生,因为这位先生说话声音宏亮,而
且能在讲台上站着睡觉。他一睡,小坡便溜出去玩一会儿。他醒来大声一讲书,
小坡便再溜进来,绝对的不相冲突。

    六点半了,上学去!背上书袋,袋中除了纸墨笔砚之外,还塞着那块红绸子
宝贝,以便随时变化形象。

    拉着妹妹走出家门。

    “先去看看南星,好不好?”

    “好哇。”

    绕过一条街,找到了南星。

    “上学吗,小坡?”南星问。

    “可不是。你呢?”

    “我?还没到一号呢。”

    “呕!”小坡心中多么羡慕南星!“咱们找三多去吧?”

    “别去啦!三多昨儿没背上书来,在门口儿罚站,脑袋晒得直流油儿。我偷
偷的给他用香蕉叶子作了个帽子,好!被那个糟老头子看见了,拿起大烟袋,邦
!给了我一下子!你看看,这个大包!”

    果然,南星的头顶上有个大包,颜色介乎青紫之间!

    “啊!”小坡很为南星抱不平,想了一会儿,说:“南星,赶明儿咱们都约
会好,去把那个糟老头子打倒,好不好?”

    “他的烟袋长,长,长着呢!你还没走近他身前,他把烟袋一抡,邦!准打
在你头上!好,我不敢再去!”南星摸着头上的大包,颇有点“一朝被蛇咬,三
年怕井绳”的神气。

    “先去偷他的烟袋呀!”小坡说。

    “不行!三多说过:老头子除了大烟袋,还有个手杖呢!老头子常念道:没
有手杖不用打算教学!”

    “手杖?”仙坡不明白。

    “唉,手杖?”南星也不知道什么是手杖,只是听三多说惯了,所以老觉得
“似乎”看见过这种名叫手杖的东西。——不敢说一定是什么样儿。

    “什么是手杖呢?二哥!”仙坡问小坡。

    小坡翻了翻眼珠:“大概是个顶厉害的小狗,专咬人们的腿肚子!”

    “那真可怕!”仙坡颤着声儿说。

    小坡知道这个老头子有些不好惹,他只好说些别的:“咱们找小印度去,怎
样?”

    “已经上学了,刚才从这儿过去的。”南星回答。

    “反正他们总有一个在家呀,他们不是一对一天轮着班上学吗?”小坡问。


    “今天他们学校里开会,有点心,有冰淇淋吃。他们所以全去了。他们说:
一个先进去吃,吃完了出来换第二个。这样来回替换,他们至少要换十来回!可
惜,我的脸不黑;不然,我也和他们一块去了!点心,冰淇淋!哼!”南星此刻
对于生命似乎颇抱悲观。

    “冰淇淋!点心!”小坡,仙坡一齐舔着嘴唇说。

    待了半天,小坡说:“去看看马来小姑娘们吧?”

    “她们也上学了!”南星丧气颓声的说,似乎大家一上学,他简直成了个无
依无靠的“小可怜儿”啦。

    “也上学啦?这么早?我不信!”仙坡说。

    “真的!我还背了她们一程呢!她们说:有一位先生今早晨由床上掉下来了
,不知道怎么再上去好,所以来传集学生们,大家想个好主意。”

    “呕!”仙坡很替这位掉下来而不知怎么再上去好的先生发愁。

    “把床翻过来,盖在他身上,就不错;省得上床下床怪麻烦的,”小坡说,
待了一会儿:“可是,那要看是什么床啦:藤床呢还可以,要是铁床可未免有点
压的慌!”

    “其实在地板上睡也不坏,可以不要床。”仙坡说。

    “有这样的老师,真是好玩!我赶明儿告诉父亲,也把我送到马来学校去念
书,”南星说。

    “你要去,我也去。可是你得天天背着我上学!”仙坡说。

    “可以!”南星很高兴仙坡这样重视他。

    “好啦,南星,晚上见!我可得上学啦!”小坡说。

    “早点回来呀!小坡!咱们还得打一回呀!”南星很诚恳的央求。

    “一定!”小坡笑了笑,拉着妹妹把她送回家去。到了家门,哥哥已经走了
,他忙着扯开大步,跑向学校去。